三四年前,杨在葆夫妇邀请我们郊游时邂逅了大导演丁荫楠。丁导和我一见如故,谈话像泉涌一般。他说正筹划一件大事,准备拍十个左右能表现中华文化、继承弘扬优秀民族传统的代表人物的电影,我听后大为赞同。丁导问我,先想到了谁?我毫无犹豫地说出了启功先生的名字。丁导哈哈大笑:“真是英雄所见略同。”告别时,丁导和我约定,等他把启功拍成电影后,我也要讲讲启功的故事。
去年秋,丁导演的电影《启功》上映时,正值我脑壳打了个洞,取出一个多余的垂体瘤,错过了观赏的机会。现已基本痊愈,我要按约把老爷子的故事讲给年轻人听:
我一共见到启老两次——他是我这一生中见过次数最少而影响最深的人。
第一次是1985年秋。在此之前,我曾几次得到启先生的字。
第一幅是1985年夏天,启先生写给我的对联。当时,一位同学说可为我向老爷子求字时,我兴奋得想不出来写什么好,因我有一幅大书法家王遐举赠的对联:“业精于勤荒于嬉,行成于思毁于随。”按此思路,我请先生写:“知足常乐,宁静致远。”没几天,同学拿来一副对联。我刚一看就问:“怎么不是我要的内容啊?”这位同学大叫了起来:“你小子反啦?求老爷子写字还得听你的啊?!你比比看,你要的有多贫,老爷子写的含义有多深。”
被他一顿抢白,我似有茅塞顿开的感觉,至今每看先生的这幅字都有种奋发上进的力量。
第二幅字是先生为我创办的公司题写的牌匾。这在20世纪80年代中的北京可说是件大事。当时党政军争办企业,许多中字头的大企业请启先生题写公司名称,都被拒绝了。我创办的公司,人不过十来个、车不过两三辆,还是个集体所有制小企业,但公司却是做得有声有色,《人民日报》、《经济日报》都给予过报道。因此,启先生很快给我们写了两米高的公司名称。我先请人用好木料做了块白牌子,我自己动手把启先生的字先复印后,再用拓蓝纸拓在木牌上,最后一笔一画地涂上黑漆。在这过程中,我十分用心体验先生的用笔之神,构架之妙,连描带学搞了三四天才完成。
之后,我突然觉得自己的字大有长进。更神奇的是,挂了启先生写的牌匾后,全公司的人都像打了鸡血似的,干劲十足,又怕给老爷子跌份儿,做事都特规矩。1986年一年,光冰箱我们就卖了一万多台,而无一人因质量问题和我们扯皮。
公司挂牌不久的一天,一位学究式的老人走进我办公室,开口就问:“您公司牌子是启功写的吗?”我回答:“是啊!”老爷子一拍大腿,一句声如洪钟的话震了我一下:“哈,那咱爷儿俩有缘!走,到我家看看。”我同老人出公司大门往北走了几分钟,进了一个小院,进北屋一看,嘿,正中是启先生的朱砂竹画,两边是先生的对联立轴。老人又从里屋搬出许多启功的书画作品,把我整个镇住了。老人这才介绍自己叫金宗鼐,是启先生的姨表亲,以前做过银行,喜爱书法京戏,擅花脸,应聘在中央戏剧学院当京剧指导教师,还是歌唱家姜嘉锵的岳父……我当即决定聘请金老为我公司财务顾问,每周三次检查账目兼和我聊启功聊戏。
第二次见启先生就是由金老约好并陪同去的,时间是1986年5月14日。
当时,五机部(兵器工业部)的一位同志风风火火地找我,恳请启功先生在两日内为该部新办的一个杂志题写刊名——《民品信息》,以使赶上付印。
进门后,我们注意到启先生脸上沁着汗珠,原来老爷子右手得了甲沟炎,包着纱布,疼得他眉头紧锁,接着就冲我们一个劲摆手:“今天不能写字了,不能写了,你们看,我这手就是没完没了写字写出来的毛病……”
“您别急,今儿只写四个字,一个都不多写。”金老连忙截住。我接着将刊名字样递了过去。
“什么叫‘民品信息’?”我觉得先生的手像被扎了一下似的叫道。
民用商品信息’的简称,是兵工系统为实现军转民而办的一个杂志。”我坦然以答。
“不通!我不能写。”先生的口气毫无商量的余地,并把字样推了回来。
“您看,报上不是有‘军品生产’、‘民品生产’的说法,您就……”
“我是专门搞中国文字、教中国文字的,我不管报上怎么说,不通就是不通,不写!”
“为什么‘民品信息’不通呢?”我想换个角度进攻。
“照你们的想法,汉语越简化越好,那么,保卫祖国就叫‘保国’,清洁卫生就叫‘清卫’,发展生产就叫‘发生’……两字还嫌多,再简化成一个字,汉语还叫汉语吗?!”先生的声音有点高了,我赶紧刹车,而且顿时心生一计。
“那就照您说的写成‘民用商品信息’吧。”我几乎是在哀求了,但我脸上却掠过一丝微笑。因为我知道,先生的字写少了,叫做瘸子的腿——没治了;写多了,岂不是韩信点兵——多多益善吗?
“您就写吧。不是有句话嘛,只要您说得对,就照您的办,还不行吗?”金老不失时机地助我一臂之力。
先生的目光在我的脸上探索了一会儿,摇摇头进屋去了,大约过了一刻钟才出来,默默地递给我一个记事本,打开的那页上写满了正楷小字:
今应杨广平同志之请,为《民用商品信息》题写刊名。本人按其要求题写上述六字。双方约定,该题字可不用,但用时,不得减少任何一字。如有违反,题字人有权诉诸法律,杨广平愿为此承担法律责任。
启功 1986年5月14日 见证人
我呆呆地看了两三遍,又一字一句地念给金老听,然后在先生签字下面,小心翼翼地写上了自己的名字。
“要让我写,你们都得签上字。”先生说罢在座椅上闭眼往后一仰,使劲地捏着右手指,脸上因疼痛而沁出的汗珠发着光。
“唉,您这是何苦呢?要您写四个字您不写,手那么疼,您倒先写了百八十个字的文章,还那么吓人,把我也给饶上了。”金老唠叨着在见证人处签了字。
“谁叫您揽事呢,这叫自作自受。我要不先说明了,到时候,我这刚写完,他那就给我简化了,我找谁去?还没等我说出一二来,您就立马同意照我的意见办,岂不有诈?”先生给我们一人一枪,而且扎得让人心悦诚服。
“刚才我是动了个小心眼,现在,我还敢嘛。”我只好坦白认账。
“写!”先生右手紧紧握拳并用力吼了一声。
我为先生裁好纸,弄好笔墨,看着他吃力地、一笔一顿地写完这6个字……
时至今日,已经三十年过去,每当我遇到困难,稍有懈怠或偶感劳苦,想停下喘口气时,我就想起这件事:启功先生包着纱布的手,疼得一笔一皱眉的情景,不时浮现在我眼前,他犀利的目光就像一条无形的鞭子,抽打着我的脊背,于是我又像一头牛一样蹬直后腿,埋头而又认真地做下去了。
我见过数不清的教授学者,尤其在电视上见过不少口若悬河的专家,时间一长,记忆中一片空白,唯对启功先生的印象像刀雕斧刻在我心上一样,愈久弥坚。可能是久走平路和忽登高山的差别吧,不由想起那句名诗: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”
启功先生,大儒也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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